bokefengli

【奎八】红霞


*全文约1.2w字

*算是半个破镜重圆

*食用愉快!



00.


徐明浩是在买咖啡的时候遇到金珉奎的。这里使用「遇到」这个词不太准确。确切来说,徐明浩是在买咖啡的时候和金珉奎重逢的。


「重逢」这个词是给那些好聚好散的人用的。这是个好词,徐明浩不知道再次遇见金珉奎算不算一件好事。


徐明浩刚回国的时候妈妈总是看着他出了神,问在看什么呢,妈妈就摸摸他的头发,说只是离开了5年而已,你好像已经长成大人了,我还没能看到你成长的过程。


离开韩国的时候他也以为自己是大人了。他和金珉奎都是。


但是时隔8年再见那个人,他才恍然发觉原来长大不等于成人。他记忆中金珉奎最后的样子仿佛只是眼前这个人的一个雏形,一份没来得及算出答案的草稿——原来我们年轻时的样子会在漫长的时间中破碎、风蚀、饱满。18岁时你觉得自己站在生命的顶点且将永远处于顶点,对未来的想象是一片傲慢的贫瘠。


他从金珉奎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是开心吗?那个人的眼尾有一个极妙的上扬,看什么都仿佛带着好心情。那双眼睛眨了眨,睫毛像蝴蝶颤动翅膀,目光轻轻地落在徐明浩身上,着陆时带着一种笃定。


“明浩啊,”对面的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徐明浩。”


徐明浩吸吸鼻子,先开口说,好久没见。


金珉奎笑了笑,说,为什么要用敬语啊,我们什么时候用过敬语了。


他们好像真的没说过敬语,徐明浩想。


徐明浩刚到韩国的时候还没分清平语和敬语,常常在话头间冒出一句平语,旁人听起来觉得没大没小,为此他挨了不少训。第一次见金珉奎,新人组的职员让他打招呼,他练舞累得迷迷瞪瞪,脱口而出一句“你好”。


没用敬语…完了,又要挨训了。徐明浩一下清醒了,低下头等待着职员的数落。


“你~好~”,传到耳边不是粗鲁的训斥,而是一句到了尾调突然上扬的问候,仿佛用两个字唱了首蹩脚的歌。


徐明浩拨开额前湿透的刘海,探究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大个子男生长了一张秀气的脸,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对称的虎牙。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那种人,徐明浩搓了搓已经汗湿的T恤的一角,五官从脸上自然又和谐地生长出来,不带一点尴尬也不带一点促狭。噢,连矫正器都不需要戴的那种人——他抿抿嘴没搭话。


不擅长说话,尤其不擅长和长得好看的孩子说话。


后来又是怎么玩到一起的呢?金珉奎刚进公司的时候总是因为跳舞挨训,动作练不好就拉着徐明浩教他。明浩啊,你教我这个动作吧,金珉奎真的很喜欢直勾勾地盯着人,怎么你做起来那么好看呢?为什么我做起来就不一样了?


徐明浩就走过去教他,一板一眼,帮他练好一个动作就又回到角落自己的位置上。练习室中间,镜子的中间是留给资历老,人气又高的韩国练习生的。他听到别的练习生说,这是公司长久以来默认的潜规则,一个个小团体里最受欢迎的孩子,才能在最宽敞的位置练习。


金珉奎于是就跟着他挪到角落,他看着徐明浩练舞,纤瘦的身体肌肉分明,延展的线条让金珉奎想起从故乡安养的山顶上远远望到的西海的轮廓。


安养没有海。13岁的金珉奎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首尔。首尔是一座很气派的城市,他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说,清谭洞楼房的窗玻璃一扇扇镶在大楼上像宝石似的闪得人眼睛疼。妈妈,首尔人是不是什么都能造出来啊?他们应该在市内建一片海,从芦原到汝矣岛,没过那些死气沉沉的马路。


徐明浩问金珉奎,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你应该去练习室中间练习,那里才是你的位置。


金珉奎眨眨眼,说,来首尔之前我妈妈说了,要跟着乖孩子,而不是受欢迎的孩子。


徐明浩涨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呀…我不是乖孩子,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第二天徐明浩趁室友不在悄悄把金珉奎叫到自己房间,十分隆重地拖出自己四四方方的行李箱,拉链呲拉一圈,从里面神神秘秘地摸出什么来,轻轻放在金珉奎手心。


是两颗黄澄澄的果子,表皮浅浅地晕开一圈粉色,熟得刚刚好。


长在我家乡的梨子,徐明浩说,上次妈妈来看我的时候带来的。


金珉奎捏捏手里的果子,觉得自己像捧着远道而来的宝物一样,手心都快要出汗。他知道这很珍贵,徐明浩舍不得吃。


为什么给我?


徐明浩的脸很快又红了,他伸着手把金珉奎推出房间,眼睛在门缝后亮晶晶的,关门前说,我妈妈说了,出门在外,要相互照应。


很久以后金珉奎才知道那两颗果子叫南果梨,到那时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果子的味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先把那只被拉链碰伤了一角的吃掉了。另一只他放在床头柜上舍不得吃。果子颜色一天天变深,直到某一刻深黄色的外皮突然像失去了力气一般皱在一起,上面长出可怖的斑点。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腐烂和衰老其实是同一个过程。时间从你身体上轧过的时候,那些未及说出口的念头都会一并腐朽——就像徐明浩问他为什么总是跟着自己时,那些仿佛野草,在玩笑话的缝隙中疯狂生长的幽深念头。


因为靠近你就很像靠近海。最开始的时候金珉奎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徐明浩跳舞时手臂上的肌肉轻轻跳动,跟着动作改变方向,抽出一根根蜿蜒舒展的线条,像涨潮时海浪挟泡沫翻卷着冲上岸随即迅速回落,一次又一次。


潮起,潮落,在两座脊骨绷出的峰峦间,离开了故乡安养的金珉奎,再次得以瞥见大海。


于是后来问了徐明浩,海城有海吗?


徐明浩笑得喘不上气,珉奎啊,海城不仅没有海,连海的边沿都看不到。随即肩膀又塌了下来,语气里夹着一丝可惜,我甚至还没见过大海呢。


那以后一起去看海吧,金珉奎皱紧了眉头,用最严肃的语气发表了一个宏大的决心,一起出道的那天,就去看海吧。


科学告诉我们,时间是没有重量的。但金珉奎叫他名字的那一刻,徐明浩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时间只是在漫长的等待中滞空了,它终将在某个被触发的节点落地,带着能以克数精准计算的重量,砸向你。


八年的重量,似两颗远道而来、沉甸甸的果子,让人手心冒汗,而一经说出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两天。”

“…过得还好吗?”


就只剩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



01.


再次见到金珉奎是在电视上。首尔那几天下了很大的雪,他拿着话筒站在路边,一只手扶着快被风吹掉的帽子,声音平静地播报:


“受北方冷空气南下影响,近日韩国大部分地区气温骤降,并出现降雪和强风天气。首尔地区最低气温降至零下25摄氏度,未来几天将会持续出现1~5厘米的降雪。同时路面结冰将给市民出行带来极大不便。”


徐明浩曲起手指,莫名其妙地走过去敲了敲电视荧幕,好像要确认金珉奎是不是真的站在电视里。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金珉奎外套上的标识——是有名的有线电视台。


噢,金珉奎说了嘛,以后要上电视的。他们以前挤在宿舍的电视机前看音乐放送的时候金珉奎就说了。他说以后电视机左下角这个地方会有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金珉奎和徐明浩。


这个「以后」也没能实现,就像他们从来就没去成过海边。


据说人的一生中说出“以后”的次数是有限的。大多数人总是急于在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就挥霍这个表未来的时间副词,等到额度所剩无几,就一个个都变成了守口如瓶的胆小鬼。


金珉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一名交通记者。当不成练习生的时候是18岁,比那些拖到二十几岁才知道自己没法出道,只能去打打零工的人幸运一点。于是好好回去读了高中,考了大学,毕业之后就成了记者,还是交通记者。


工作之后每年妈妈都要开他玩笑,说珉奎小时候恨死了首尔那些马路,没想到长大以后马路成了他的职业。安养的路不似首尔的笔直宽阔,歪歪扭扭地铺开,汽车在上面通行时像一个个苟延残喘的老人你挤我我挤你,也别有一种趣味。到首尔以后,那一条条整齐气派的马路反倒像梅雨天受潮的紫菜,倒人胃口地从街头贴到巷尾,不合他心意。


“驾驶车辆时减速慢行,在30到40公里的时速下,也还是会不时出现车辆打滑的现象。”


金珉奎的语气没有任何情感起伏,他老练地吐字,在镜头前背出准备好的稿子。末了附上一句叮嘱:


“请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尽量利用地铁或公交…”


徐明浩把电视关了,黑掉的屏幕里浮现出他自己的脸。世界上的事真是神奇,在接受同样教育的前十几年里,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最终会和他人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某段时间内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到达某个节点后,又无比自然地分开。


一种残酷的定式。徐明浩刚上小学的时候每次都要在校门口大哭一场,他说我不想去学校,我不想和爸爸妈妈分开。


他记得有一天妈妈很认真地蹲下来,顺了顺他的头发,说,明浩,没有人能永远在一起,你以后还会经历很多的离别。有一天爸爸妈妈也会变老,到那时我们也会离开你。


当时徐明浩其实并不理解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7岁的时候,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对你很重要,那你就要永远和他生活在一起。但那天以后他没有再哭闹,他好像是从那时开始找到了一种近乎冷漠的应对机制。如果没有人能永远在一起,那么只要你不去追问,所有的离别都可以很坦然。


金珉奎没有这种应对机制。对他来说每一次没有道别的分离都是一道难看的裂口,滚滚岩浆每夜每夜从中冒出,将他烫得无法入眠。


一闭眼,就又是8年前首尔的那个夏天。


金珉奎不跳舞很多年了,但是那种汗水贴着后背一道道流下的感觉他仍时常梦到。是回忆的原因吗?练习室好像总是像汗蒸房一样蒙着一层水汽,那天下午公司代表就是在那样的水汽中推门而入。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手上还拿着烟,站在镜子旁吐出一个个眼圈,肥厚眼皮下的目光死死盯着房间内一个个孩子。练习生没见过代表几次,但都知道是大人物,越发卖力地练着舞。金珉奎也是,他不停地跳着昨天刚学的舞,感觉身上的T恤一点点被汗和烟味浸透。


孩子们,代表看了一会,慢慢地开口了,停下吧。


戴着金表的手在镜子前的扶手上嗑了嗑烟灰,金珉奎像被烫到似的打了个寒颤,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代表弹下的烟灰燃着火星,慢镜头似的落到练习室的木质地板上,仓皇滚动着熄灭。但他无法完全回想起代表说的话了——“实在没办法了”“已经通知了父母”“收拾东西”“合约”——诸如此类。


他下意识转头寻找徐明浩的身影,那时他们闹翻了,整天回避着彼此,谁也不和谁说一句话。练习室里的孩子太多了,他没法一眼找到那个瘦弱的身影。


明浩,他害怕地低声喊着,明浩啊。青春期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的音量再提高,他们还没和好呢。


练习室内一阵骚乱过后,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回到宿舍,明浩的房门紧闭着。第二天,父母就一同来接他回家。练习生时的行李少得可怜,收拾来收拾去也只有几件T恤牛仔裤。金珉奎拿着行李包关上房门,站在大门口走不动路。


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妈妈在楼梯间喊,珉奎啊,走吧,回家了。


那年首尔真是太热了。


「回忆」神奇的地方在于,当你站在未来回溯过去,你将那些已经流失的时间拿出来抚平、晾晒、端详,它们并非「出现」在你的脑海里,而是带着一种叙事和节奏,一帧接一帧轰轰烈烈地铺开,像每一部烂俗浪漫电影结尾的蒙太奇——精彩的就放慢拉长,用力记住;难堪的就加速快进,潦草带过——似写文章,详略得当,调度时间。


金珉奎将和徐明浩一起度过的5年在脑海里放了一遍又一遍,5年的回忆多到好像能永远播下去,没人料到结尾如此匆忙。烂片,他想,醉鬼抽烟,烟头在关节燎起水泡才惊觉好梦到头,匆匆扔了烟头,又在原地怅然若失。


好狼狈。好想再梦一场。



02.


收到梁组长短信的时候,徐明浩刚从公司下班,坐在出租车上,收音机里播着无关紧要的新闻。车载电台的内容好像总是这样,仿佛一种出于安全考虑的尺度拿捏:刚好有趣到不让人犯困,又刚好无聊到不让人陷进去。


电台主持人对比着市内各大卖场冬季折扣的时候,短信来了,只有几个字:


「出来喝酒吧」


徐明浩在公司编了一天的舞,骨头都快散架,正准备回绝的时候又弹出第二条信息。


「哥想你啦,明浩啊」


捏了捏手机,还是让司机去了随后发来的地址。梁组长是练习生时公司里新人开发组的组长。徐明浩能在韩国找到这份娱乐公司编舞老师的工作也是多亏了他。可能真的是缘分吧,时隔多年在国际比赛上相遇,梁组长感叹,我带了这么多年的练习生,你还是舞蹈最拔尖的那批。随即语气中又流露出十足的可惜,哥有个关系亲近的朋友在大娱乐公司工作,他们最近正在挖人,仔细想想你真是再适合那份工作不过了。


徐明浩8年前回国之后,就一直在舞团里当老师。一开始是教一些对跳舞感兴趣的初学者,后来渐渐开始带专业舞者,也参加过国内国外一些比赛,拿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奖。家里人催他找份“正经工作”催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坐在四四方方格子间里对着电脑敲了一个月的键盘,关节处仿佛要生出锈迹。


要流汗才安心。要听到运动鞋摩擦木质地板发出的刺耳声音才安心。


“你很有才气,你的身体是你的宝物。你能创作出惊人的作品,而那些作品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徐明浩顺着梁组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台电视机,无声地播放着某个偶像组合的MV。


没有音乐的舞蹈看上去有些滑稽,徐明浩在心里把节拍加上——数着数着数字,好像能听见心脏也在随节奏鼓动,咚哒,咚哒,一下比一下更剧烈,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


他没来由地想起十几岁时那些在公司练习室度过的黄昏。打开后窗,温润的风夹着楼下咖啡店最后一波出炉的可颂香吹进来,像肥皂打出泡沫似的,橘色轻和细密地染上远处的天。总能望到一架飞机在云中平稳飞行,从它出现到消失的时间正好是一次饭后休息的时长,5分钟,长长的潜游后短暂浮出水面呼吸,急迫而贪婪。


这个时候金珉奎会对他说,明浩,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海的声音。潮沙沙地从远处打来,咸味的风将汗湿的头发吹得冰凉。


当机翼消失在东边的建筑背后,就睁开眼睛,憋一口气,又扎进没有边际的黑暗中潜游。


徐明浩听见自己说,哥,你说的工作,我想试试。


在延禧洞一间小小的酒吧前下了车。酒吧在半地下,穿过墙面挂着一幅幅艺术品的走廊,里面灯光昏暗,威士忌的麦芽香和来客身上的香水味在空气中纠缠,爵士乐轻轻慢慢地摇着。


“明浩啊,这里!”顺着声音找过去,梁组长在吧台边上一处小小的雅座。卡座的另一边还背对着坐了一个人,徐明浩走过去坐下。


对上一双尴尬又困惑的眼睛,是金珉奎。


“你们两个搞什么啊?”梁组长看到徐明浩僵硬的表情,嘟嘟囔囔地问道,“我以为明浩回来你们肯定已经联系过了的,结果我一说叫你来,珉奎就一百个不乐意。”


“两个人以前不是玩得最好了吗。”


金珉奎心下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像小时候走在马路边,总有一辆又一辆庞大的货车尖叫着从背后飞驰而来,轮毂碾过碎石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车厢贴着手臂破风而过的时候像要将他吞掉。


在某个时刻,你总要面对过去犯下的错误。


小孩比起大人更残忍,这话没错。大人们至少深谙语言的迂回,哪怕毒药也要打上蝴蝶结再递过去。而孩子不懂掩饰,他们连伤害别人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近乎美德的真诚,所有的保护机制在这面前都显得虚伪。你无法避开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扔出的石头,你只好输得头破血流。


所以徐明浩永远无法忘记那天晚上。月末考核的前一天,他和金珉奎一直到凌晨两点都还在练习。两个人忧心忡忡地做着动作,空气中的紧张和不安仿佛预示着有什么东西要潦草收场。


是金珉奎先开口的。他说,我很害怕。这不是一个工工整整落地的陈述句,这是一句金珉奎在做转身动作时,咬着牙悄悄抛出去的低语。


但徐明浩听到了。他停下来,按着金珉奎的肩膀,他们面对面坐在镜子前,一侧的手臂贴着冰凉的镜面。


为什么害怕?徐明浩轻轻做了个口型。他没有出声,金珉奎垮着肩膀,他不舍得再向空气中投掷更多的重量。


我好像没办法出道了。金珉奎也没有出声,他缓慢地、无声地说着他的恐惧。两个人之间像隔着一道远远的距离互相喊话,虽听不见声音,实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金珉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到首尔以后他一次都没有哭过。想家的时候没有哭过,被声乐老师训的时候也没有哭过,此刻他也不想哭,咬着牙根要把一肚子眼泪憋回去。


徐明浩就是那时凑近的。金珉奎感觉到他顿了一下,呼吸像淋湿的猫尾巴轻轻扑在他脸上,然后,近乎虔诚地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窝。


啪嗒。金珉奎的眼泪掉下来,从徐明浩的小臂上凉丝丝地滑落。


他希望自己能说点什么,但他没有。他只是难以置信地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推开了徐明浩,然后狼狈地逃离了练习室。他推的那一下没使劲,但足够伤人。


徐明浩会两种语言。中文,他的母语;韩语,来韩国半年后磕磕巴巴学会的。即便如此,他还是会遇到许多词穷的时刻。对此,作为舞者他学到的是,无法言说的时候,就跳舞吧。


单词在语言中被赋予的意义是有边界的,而肢体作为一种原始而本能的表达,是广阔的。没有什么能抒发他瞥见金珉奎毫无保留的脆弱时的心情,于是只能像溺水的失语者,慌乱笨拙地轻轻印上一个吻。


其实他想说,不要害怕。


哭出来也可以。


他还想说,不要离开。


因为我可耻地喜欢着你。



03.


“那个丧尽天良的,也知道回来,”梁组长酒喝到后头完全醉了,“当时整个公司100多个职员,6,60多个练习生…”


“他就这样跑了,很多员工一整年的工资都没有结,念着旧情想着年末总该结算的吧,却在新闻上看到他欠债的消息。”


40出头的中年男人说着说着,悄悄地掉了眼泪。


“是我的大学同窗来着,一起翘课的关系…如果不是他我穷得婚礼都没法办。”


“但是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啊?现在还找上门,说得了什么…什么癌症,让我们原谅他。” 


“已经无法治疗了。拿了一叠钱来说是当年的结算,说把当年欠的钱都还清了,求我们撤销起诉,不要告发他。想安静地度过剩下的日子…这是什么话?”


“不如不要出现,还显得没那么可恨。”梁组长趴在桌子上,念念有词地嗫嚅着,“不如就不要出现…”


人活到后半辈子,才发现原来生活是连续剧。花大力气将屋子收拾整理好了,隔日却被从几年前吹来的过期台风搅得满地狼藉。


我好不容易放下了,就不要来打搅我了。


送梁组长上出租车之后,金珉奎下意识将手伸进外套拿出烟来,正准备抽一根的时候想到徐明浩在旁边,又不好意思地将烟放了回去。


“算啦,”徐明浩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都已经不是未成年了,想抽就抽吧。”


“那你抽吗?”


“不抽。不会。”


金珉奎想了想说,那还是不抽了。


两个人自然地沿着路边并行着,没有人提出来要先走。8年前的旧事,像未收尾的针脚被梁组长挑了一根线头出来,不如就痛痛快快地拆掉。


“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徐明浩先开的口,“电视台的外套很适合你。”


金珉奎揉揉鼻子,他从梁组长那里听说了徐明浩回韩国的原因。


“我不是跳舞那块料。”答非所问,像在辩解什么。你还做着和当初一样的事,我却成了一个无趣的记者。


徐明浩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着金珉奎说,不是这样的。


“你什么都能做的很好,跳舞也好,记者也好。”徐明浩的韩语退步了不少,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传达自己的意思,像怕第一遍说得还不够笃定,又重复了一次,“都做得很好。”


金珉奎呆在原地。此时已经是凌晨,街道上偶有一两辆车轻快驰过,留下一阵捉不住的风;从酒吧出来的人们遗憾地点起一支烟,享受尼古丁将血液里沸腾的酒精柔和地包裹起来,还不知道大衣口袋里记有某人电话号码的餐巾纸,隔日清早要将家里的洗衣机搅得一团糟;暖黄的灯光像蜜,从零星的几个店铺里淌出来,落在街道五边形的地砖上,括出一圈圈毛绒绒的边;温和的、激荡的、怪异的音乐隔着玻璃从那些店面里低低地传出来,暧昧地搅在一起——如果你曾在这种时刻伫立于某条街道中央,你会听到世界仿佛在向你低语,悄声透露一个曾被人紧攥在手中的秘密。


金珉奎听到纸张对叠的声音。左半边是8年前,右半边是此刻,他看到徐明浩狭长的眼睛里起了雾,落下来的霜将两段时间无声无息地粘合,中间湿湿凉凉地晕出一小片,恰如当年那个小心翼翼的吻。


那个被他推开的吻。第二天考核的时候,徐明浩发挥得很好,舞蹈老师一直到结束都还在夸他。


“什么…风格成熟啊…呀,你小子不就是会点脚上功夫吗?容灿啊,那个能叫会跳舞吗?”


金珉奎背着包准备离开公司的时候,听到楼梯间拐角传来年纪最长的练习生的声音,旁边另一个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


“开什么玩笑啊,这小子动起来的时候不是像蚂蚱一样吗?”随后是打火机按下点起烟的声音,“但是不管怎么说,今天考核表现不错的话,是不是应该请哥哥们吃点东西啊。”


“噢~容灿啊,花样很多嘛~是啊徐明浩,为了庆祝你考核表现良好,掏点钱请哥吃顿饭吧。”


“为什么?”


金珉奎听到徐明浩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抛出一个问句,不是故作天真的疑惑,也不是讽刺的挑衅,他一贯就是这样。面对那些人的无理要求,像在请教一道数学问题的解。


对面的人听到这个回应十分窝火,突然骂起脏话来。徐明浩的目光越过面前两个人的肩膀,透过门缝看到了金珉奎。


金珉奎一时间慌了神,楼梯间内的人骂得起劲,各种侮辱性的词汇十分刺耳。他对上徐明浩的眼睛,慌乱中动摇着,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冲上去帮忙。


然后徐明浩真的开口了,开口向他求助,看着他的眼睛说了些什么。


人生的某些时刻你会被迫面临一些很小的选择,红色或蓝色,保留或扔掉,打开或关上;这些选择该死的地方就在于,它们看似任意而随机,可一旦选错,常常要付出无法衡量的代价去弥补。


在前进和后退中,那一刻的金珉奎选择攥紧包带从门口落荒而逃。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徐明浩的声音常常从不知什么地方吹到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珉奎,帮帮我。


他想,他逃跑的姿势看起来一定糟透了。他记得那天回家的路变得格外得长,银杏树冠被风鼓动得像不安生的海面,下一秒就要掀起浪来。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路人的眼睛,即便他们之间毫无瓜葛——噢,据说,如果你真的有亏欠过什么人,每个人看起来都会像你的债主。


回到宿舍后他趴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耳朵,为什么捂住耳朵,心跳会变得更大声?为什么人的思绪无法停止?不要再想了,他命令自己,有些画面不受控制地从记忆的缝隙里尖叫着溢出来。


那是两个比他们早进公司两年的练习生。两个男生。他们在更衣室里偷偷接吻,手十指交叉紧紧地握在一起,粗重又刻意压抑着的喘息,金珉奎记得他们用力到泛白的关节,像两个人离开公司那天的脸色。


只是有一天在练习的时候被叫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连行李都没有收拾,两个人珍爱的帽衫和运动鞋都留在宿舍,讽刺一般地摆在一起。金珉奎数着日子,像是等待着某种赦免。


没有人回来过。最后是公司职员来清理了他们的东西,穿西装的人用拇指和食指捻起那些衣物,仿佛上面粘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病菌。


要怎么和十几岁的孩子解释这种事情呢?就像人死了一般,没有人会直接告诉他们“有一个人死了”。他们只会从大人脸上的表情,和那些压低了声音意味不明的窃窃私语,读出一种遥远而模糊的恐惧——噢,是有什么东西走了吧,走了且不会回来了。


金珉奎看着眼前的徐明浩,鼻头和脸颊被凌晨的风吹得通红,上下嘴唇抿出一道极尽温柔的浪,刘海像是很久没打理,有一簇落在眼睑上和薄薄的睫毛纠在一起,像一尊透明的玻璃像,将8年前照来的一束光折得流光溢彩。他在心里将“对不起”书写了一万遍,出口时却变成了,“我很想你。”


每天每天都很想你。你刚走的时候想知道你上个月剪掉的头发是不是又长过了脖子,后来想知道你还在跳舞吗,是不是交到了比我更好的朋友?思念的战线从某天开始突然拉得很长,这没什么,只是偶尔你会突然出现在我梦里,我打开你的房间门,向你道歉,拥抱你,和你说,我是如此懦弱地喜欢着你。


可你每次都消失得很仓促,有一只巨鸟不厌其烦地从窗外飞来将你带走。我央求你,要你回来。我无数次无数次央求你。


居然终有一次得以灵验。



04.


首尔的天气从4月底开始渐渐变热,到了穿薄外套也会微微出汗的天气,整个城市像浸在温水中一只半泡开的茶包,乏力而困倦地挂在杯沿。


徐明浩和金珉奎的关系变得有些说不清。金珉奎不出外勤的日子,一下班就到徐明浩公司楼下等着。有时候徐明浩晚上有练习生指导课,他就抽着烟消磨时间,四楼右手边练习室的灯一灭,就把烟掐了。徐明浩公司的电梯有时很快,有时很慢,匆匆忙忙地从楼里跑出来,问金珉奎,等很久了吗?不用来也可以的,真的。金珉奎会说没有等很久,然后把纸巾递给他擦汗。


有时是去喝酒,有时是去逛逛弘大。他们不怎么叙旧,甚至不怎么说话,差不多到要回家的时间就互相道别然后分开。像练习生的时候交换饮料,共饮一口一天中最轻松的几个小时。徐明浩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某一天他问起金珉奎,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和我一起做这些?


金珉奎怔了一下,想起什么之后笑着说,因为你是乖孩子嘛。


徐明浩反应过来之后敲他一下,金珉奎…你有没有一句正经的话?


有啊,金珉奎想,我想每时每刻都看到你嘛。但他不敢说出来,他不贪心,很久以前欠徐明浩的债,就一点一点还好了。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以前的事。徐明浩最喜欢首尔的晚上,人们连说话都放轻了声音,擦肩而过的上班族身上的香水味闻起来疲惫又幸福,连风都变得轻快温柔,将金珉奎额前的头发吹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偷瞄着金珉奎鼻尖上那颗小小的痣,那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练习生第二年的时候突然长出来的。当时金珉奎天天在网上搜索“鼻头长痣会怎么样”,垂头丧气地想把那颗痣点掉。


没关系啊,如果你以后走丢了,变成脏兮兮的流浪汉谁都认不出来,我看到这颗痣就知道是你了。徐明浩在他哼哼唧唧的时候开他玩笑,他想起小时候和妈妈吵架,用力地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牙印,然后离家出走至隔壁街区,想着妈妈要靠这个牙印找到他才行。


“在看什么啊?”他们那天喝了点酒,金珉奎转过头来,语气变得粘乎又拖沓,一个字粘在另一个字的尾调上,手上拿着一件外套问他,“这件好看吗?”


“没看什么,”徐明浩别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十分心虚地端详起金珉奎手上的衣服,“好看,不错。”


金珉奎皱起眉头可疑地盯着他的时候,店员走过来拿起另一件外套说,现在店里有两件八折的活动噢,我看两位经常来店里一起挑衣服,这两件同款不同色,有很多情侣选择购入呢,可以考虑一下。


徐明浩当即就知道店员误会了什么,准备开口解释的时候,听见金珉奎拖长了声音说,嗯——还眯着眼睛仿佛真的在考虑店员的建议——那我们一人要一件。


店员递过小票的时候还说了一句“两位真是很般配,请继续幸福地在一起,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就好了”,徐明浩走出店门的时候耳朵通红,差点要把纸袋的提手搓成麻花。金珉奎喝醉了,他想。


两个人肩并肩谁也没有说话,走到要分开的路口,金珉奎伸手理了理徐明浩卫衣的帽子,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对方开口之前,金珉奎拍拍脑袋笑笑说,抱歉,今天喝多了。


还是忍不住贪心了,说是还债,却总是想偷偷越界。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明天见?


他把问句放得很轻很轻,徐明浩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说,嗯。他祈祷自己鬓边的头发足够长,怕被金珉奎看到耳廓熟透一般的绯红。


好,那再见。金珉奎说。


“再见。”


仿佛是特意为了弥补之前的不告而别,两个人每次分开都将道别讲得十分认真。徐明浩每每转身时都觉得,自己像放学后从老师手里拿了奖励糖果的小学生,万分小心地将糖纸拆开展平放进书包的侧兜,然后一路吮着哼着歌回家。


他发微信问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乡朋友,人会两次喜欢上同一个人吗?


朋友回复,徐明浩,unfinished business.


那两个词是医生对他说的。徐明浩回国以后好几年都无法正常入睡,体检出了问题,才不得不去医院看了精神睡眠科。


他对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最后也没能成功出道,可能是因为韩国公司严格的年龄等级制度,也可能是因为超高强度没日没夜的练习。


医生问他,你睡前闭上眼睛时看到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徐明浩回答,一架飞机。每天每天闭上眼睛都是一样的画面,一架飞机,穿云而过,平稳地、悠长地在天空中拖出一条线。


很少有人能描述得这么细致,医生边写病历边说,人们通常和我说,他们眼前是“一片漆黑”“一些光斑”。


说完停下笔,看着徐明浩说,“也许你有一件unfinished business,一件未完成事项,你想去完成它。打个比方,考试收卷的时候,你的作文还差最后一个句号没有写完。”


“你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句号,但这无济于事。少了一个标点符号,你会永远记着那篇不完整的作文。”


“但undinished business比一个句号复杂很多,这个心理现象牵扯到的对象常是一个人,”医生平静地说,“我们通常建议无法走出来的人去接受心理商谈,同时给他们开适当剂量的安眠药。”


徐明浩后来才明白医生说的“但大多数人不愿意放手”是什么意思。心理咨询会要求你不断地描述、重历那件未完成事项,你说出来的越多,放下的就越多——像用劣质铅笔顶端那种深红色的橡皮头,一遍遍吃力地擦去你的心理障碍。


去了几次以后,他还是选择通过服用安眠药入睡。他知道那架飞机代表着什么,他要它永远飞在云端,永不坠落,哪怕此付出一点点药物副作用的代价。


也许是从金珉奎在公司楼下等他开始,他停了医生给他开的奥沙西泮。


他看到飞机缓缓滑行,冲破云层,他看到底下的村庄、河流和绿洲。



05.

 

“首尔最近无差别袭警事件频发,且目标皆为交警。在市区周边活动的飞车党,一个月内数次撞向路边试图拦下他们的警察。”


徐明浩端着一杯热茶,坐在沙发上看今天的交通新闻。他有一段时间没和金珉奎见面了。


“目前已经有4位警员负伤,1位警员身亡。犯罪嫌疑人目前仍在逃,但警方可以确认本次事件为两名30岁左右的男子蓄意而为。”


金珉奎的声音清晰有力地透过电视机传出来,但徐明浩看得出他疲惫得很。一个月里连续三次半夜被电话铃叫醒,坐车去城市边缘报道袭警事件,下巴长出一圈泛青的胡茬。


他打来电话说,明浩,对不起,上次说好第二天见,又没能遵守约定。电话里的声音昏昏沉沉,像是好几天没睡。


徐明浩那段时间在忙公司新男团出道曲的编舞,硬着头皮晾下一屋子的人接了电话,抠着练习室的栏杆,说,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很久没有回应,徐明浩差点要挂电话的时候,才听到金珉奎说,不好。


不好,想见你,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再次见面已经是夏天了。练习室里总是飞来许多被白炽灯光吸引的小小飞虫,坐在角落观摩练习的工作人员看到了,走过去将它们一只只捻死。拿吸尘器去清理虫子尸体的时候说着,啊,果然是夏天到了啊。


那天徐明浩上课到很晚,在公司冲了淋浴之后下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昏昏欲睡地低着头,手上夹着的烟还燃着红色的火星。


“珉奎啊。”于是叫了那人的名字。


金珉奎猛地抬起头,拿烟的手下意识往身后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后又十分窘迫地看着徐明浩。


徐明浩走过去,把烟从他手里拿过来掐了,扔进垃圾桶。用手拂了拂金珉奎已经遮过前额的刘海,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金珉奎眨眨眼睛,说,刚到。


然后徐明浩眼前一黑,被金珉奎抱了个严严实实。他闻到金珉奎身上浓浓的烟草味道,和他常用的香水味夹在一起,这是抽了多少根啊…正准备推开的时候,金珉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就一小会。”


于是就那么一小会儿谁也没有说话。金珉奎闻着徐明浩洗发水的香味,居然还和他们那么多年前做练习生的时候是同一款。乳白色椭圆瓶子,柠檬味的,轮到他们淋浴的时候总是没剩多少了,徐明浩教他,打开盖子用力晃,于是又能挤出很多,两个人分着用。


“他们抓到那两个袭警的人了。”金珉奎的声音闷闷的,他松开徐明浩,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下一句又说,我们去海边吧,等你有空。


没头没尾,但徐明浩什么也没问,点点头说,好,又问,你吃饭了吗?


金珉奎摇摇头。徐明浩拍拍他的肩膀说,走,明浩哥哥请你吃好吃的去。


开车时的选曲,根据场景的不同,似乎有一种国际通用的定式——上班路上听烂大街的流行,午夜开在街道听爵士,和朋友一起听摇滚,上高架听公路。但去海边那天的路上他们诡异地听着李文世的《红霞》。车是珉奎爸爸的旧车,12年的起亚K2,转动钥匙打火启动时,歌从中段突兀地开始播放。


后来再回想起那天的时候,他们又都觉得没有比《红霞》更适合的歌了。徐明浩将车窗摇下来,热风急吼吼地灌进来将脖子刮得发烫,他学电影里的人将手伸出去,掌心迎着风生出一层薄薄的汗。车在副歌的时候加速,心脏和歌词一起被抛得又高又远,鼓点响得将一路上的光和云都震落,连收音机上年代久远的灰尘都和他们一起颤抖着。原来旧皮革暴晒后会发出胶片融化的味道。


金珉奎的话在车程过半时多了起来,那时他们离海已经很近,海腥味淡淡地往脸上扑来,两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走向终结。


“负责袭警案件的警官向媒体披露了一部分嫌疑人的口供。那两个人的村庄起了一场大火,父母、妻子、儿女都在火灾中丧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村庄,在首尔和京畿交界的某个地方,很神奇吧,一些你从来没有听过的人和事有一天会以一种多么沉重的方式闯入你的生活。”


徐明浩不知道金珉奎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他听得喉咙发紧,指甲磨着胸前的安全带。


“警官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的供词里说,因为没有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回的家。很可笑的理由吧。”


“我却觉得很悲哀。我想了一万遍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做交通记者。说实话我讨厌死马路了,一种跟离别和死亡牵扯过多的设施。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像诅咒一样。”


车放慢了速度,他们已经开到海边,远处灰色和蓝色的界限模糊地晕在一起,耳边远远地传来沙滩上人们幸福地玩闹着的笑声。


“你发现了吗,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顺利长大、老去,”金珉奎一直看着前方,“有那么一些人选择将一部分的灵魂永远留在过去,一次又一次地在创伤事件中轮回,像屡屡撞上玻璃的蠢甲虫,企图在头破血流之前找到一种救赎。”


“对我来说,我要18岁的金珉奎不在月末考核前一天的晚上逃走,我要他在你被欺负的时候站出来,要他在离开的那天走过去敲敲你的房门。”


“我要18岁的徐明浩受到的伤害全部清零,要他带着很多的爱和自信回到家乡。”


据说没有任何短语能准确形容出人们站在大海前的感受,除了“像看见大海一般”。


那天的太阳像一颗被轧坏的熟李,果肉开膛破肚地翻出来,胭脂色的汁水渗进云里。光像冻硬的蜜落在水里,只稠稠地化开一点去;波浪不厌其烦地聚起又分离、聚起又分离,不知是不是所有的海都如此,浪打过来时气势汹汹,褪去时又极尽缱绻,像暗恋者的呼吸偷偷泄露秘密。


像看见大海一般,徐明浩想起第一次遇见金珉奎的样子。他说,你好,你的舞跳得很好,我们成为朋友吧。中午的时候端着餐盘坐过来,含着勺子问,可以吃一块你的鸡蛋卷吗?然后把自己盘子里的午餐肉夹给徐明浩,我用这个换噢。


那天他教会徐明浩「分享」这个词用韩语怎么说,并且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他教会徐明浩韩语里许多其他的词。比如「信任」。比如「依靠」。


比如「动心」。


“考核结束之后我被人堵在楼梯间的那天,听到我对你说的话了吗?你以为我是在向你求助吧。”


“不是那样的噢,我说的是——‘你今天做得很好’。”


“——‘不要害怕’。我一点也不怕欺负我的那两个人。我比他们都强大,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从一个叫金珉奎的人那里分享到了很多很多的爱和自信。”


在金珉奎反应过来之前,徐明浩已经凑上去吻他了。他的嘴唇很干燥,让徐明浩想起公寓里没有浇水的百合的茎,很温暖,晒干的棉籽一般。他感觉到金珉奎的心跳开始狂擂,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他,像午休时间分到一小块饼干,舍不得一口吃完的小孩。


金珉奎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他圈着徐明浩的手腕,然后不受控制地加重力度,紧紧地箍着两条纤细的骨。


“金珉奎,痛。”徐明浩睁开眼睛,盯着他。


金珉奎急忙放开他的手,看到手腕上已经留下几条浅红的印子。垂下眼脸悄悄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徐明浩摸了摸他的头发,说,珉奎啊,一直心怀抱歉的话,是没办法成为恋人的。


然后又轻轻地说,不要再说对不起了,以后多说「我喜欢你」吧。


金珉奎人生最快乐的三个时刻,通过练习生选拔的时候,考上放送科的时候,徐明浩站在他眼前,坦然地说要和他成为恋人的此刻。像怕徐明浩反悔一般,闭紧眼睛伸出手抱住他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当天晚上入眠之前,徐明浩又看到那架飘在云端的飞机,它展着机翼正悠悠降落,云层底下铺着一条黑黢黢的公路,再低一点、再低一点,就看到路的尽头是他年少时走散的爱人,正用力挥着手等他落地。

评论(5)

热度(463)

  1. 共5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